這條路是我私人命名的,正式的路名叫什麼,我沒去查。它是我最喜歡散步的地方,總讓我想起康德。
從大同路轉到大林路,經過大林國宅,然後進入體育公園,稍走幾步到網球場右轉,即可見到一長排的菩提樹,這就是哲學家步道的起點。
剛到菩提樹道,卻被一株菩提樹的殘根所震驚,這是幾年前市政府亂剪樹的結果。這個政府很奇怪,常把樹修剪得奇醜無比,光禿禿的,只剩下一點點枝葉,有時候甚至剪過頭了,樹就不再發出綠葉,也就是枯掉了。隔一兩年等確定樹被剪死了,市政府又來將枯樹鋸成一半,似乎想掩蓋當時亂動刀的證據。可是殘樁仍突兀的矗立著,似乎死不瞑目。
這株菩提樹殘樁的後面是成功亭。這亭周圍是台南市養鳥會的場所,架起比人稍高的架子,連上鐵線,好掛鳥籠。有時早上來步道運動,即可看到提著鳥籠的年輕人,類似清朝滿人的紈褲子弟,他們三三兩兩聊鳥經,鳥在婉轉鳴叫,人在亭子裡斜眼細聽,充滿驕傲的神色。我不喜歡這調調,覺得這是封建的殘留物,但民主時代人有選擇的自由,我不敢顯示我的輕蔑。
離成功亭一二十公尺有一個停車場,一端停放著兩部坦克車,非常殘破又舊式的坦克。這是我的小兒子最喜歡玩的大玩具,他總爬上去老半天不下來,似在想像戰爭的情況,我不想打擾他,讓他沉思個過癮。
坦克車旁邊,這條路開始設有柵欄,目的是不要汽機車出入,從這裡開始,只准散步者出入,因此讓人有安全感,這也是我常來的原因。這裡適合邊走邊沉思,菩提樹與釋迦和康德都有關係,是沉思的地方,於是我戲稱這裡為台南哲學家步道。這條路我不知已走了多少回,在此整理思緒,默默的修改我的想法,咀嚼我將寫的作品,展開批判性思考。
這裡是台南體育場的一角。有網球場、羽毛球場、自行車場、足球場、橄欖球場,幾個出口都有柵欄圍住,所以行人可以安心的散步、運動。台南能讓步行者如此舒適走的地方不多,來此散步的人當然不完全是哲學家,可能一個也沒有。但這裡是我最喜歡思考的地方。
那個小停車場的另一邊又有一個涼亭,稱做府城亭。幾年前此處很少人停留,自從台灣的經濟逐漸蕭條後,慢慢的有計程車來此休憩,久而久之,司機在亭內玩起象棋,最後發展成牌局。亭內桌椅似乎太侷促,難以舒展筋骨,他們就搬出亭外,並添置塑膠椅及簡單的桌子,找涼亭外的陰影大賭特賭起來。最高時候時擺上三、四桌,一二十人聚精費神的埋頭苦幹,我從旁邊經過,連正眼都不敢看一眼。以前台灣看大陸新聞,說大陸人在公共場所賭博,覺得不可思議,想不到台灣居然也興起這種風氣。再不久,連婦女也加入賭局,他們的成分是否完全是計程車司機,我更不知道了。
府城亭對面是一個三角公園。裡面有運動設施,例如單槓、仰臥起坐板、伏地挺身架、平衡木、俯前坐‧‧‧等,我偶爾來此活動筋骨。運動區旁邊還可看到一個高大的春秋戰國酒杯,三隻腳底下有一個寶鼎,顯然粗製濫造,漆上灰色,一眼即知是水泥做的,不知當時台南市政府為何有這種品味?這地方常有外省籍老人聊天,四五人圍坐,東罵陳水扁,西批民進黨,最近則罵馬英九,內容我不甚清楚,但我可以感受到那種氣氛。在此可以體會台灣言論自由的風氣。其實,這個三角公園,除非天氣非常炎熱,我會躲進去遮陽,否則我不常走入,倒不是不喜歡這些藍色選民,覺得地方太小,走路不過癮也。
從三角公園及府城亭右轉,走一小段路,又有一個柵欄,柵欄外即是有得橋。這是建築公司捐獻的漂亮橋樑,我喜歡上去俯看竹溪的溪水。有一陣子在溪岸設置什麼淨水系統,那一小灘新生的水如何敵住大量的汙染溪水?其作用可想而知。不管怎樣,經費用光了,又恢復原狀了。
從有得橋往回走,又經過三角公園,沿著竹溪,不久即可看到鳳凰橋,這橋以前是台南市唯一的吊橋,自從縣市合併,台南吊橋可多了,不過想體會吊橋搖晃的感覺,這裡仍是台南市的最佳去處。走過吊橋即是台南名剎竹溪寺,旁邊為台南市立的納骨塔。以前我的弟弟放在這裡,有一年發生水災,納骨塔進水,好在我弟弟沒有受到波及。幾年前我父親過世後,我即將弟弟搬到別處與父親永遠相處。每走過這裡,我總想起弟弟,那種像失去左右臂般的苦楚仍隱隱作痛。
竹溪寺旁邊有一個小廟――瀛洲寺,本來還有簡陋的廟宇建築,因為遷移十幾公尺,改用貨櫃,神明置身其間倒也安適。這地方四十年前種滿竹子,竹溪沒有用水泥封起來,像想像中的溪流,溪水在泥土中潺潺流過,有一次颱風天下大雨,溪水暴漲,我從竹溪寺轉回,想越過約四、五公尺多的溪水,想不到一跳居然落水,滿身狼狽濕漉漉的爬起來。現在這一帶蓋起豪華房子,竹溪寺的竹子消失了。
在鳳凰橋附近,又有一個出口,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涼亭。早上我喜歡來此看報紙,旁邊常有一群人圍坐聊天,他們是社區的老先生老太太,閒話家常,有時也煮煮東西一起分享。亭對面有婦女做軟骨運動,附近則有一群人下棋。清晨的氣氛總是如此迷人,我一直等到太陽光強起來了才走。有一天中午,我又來此散步,碰到一位年輕媽媽在把玩相機,我奇怪日正當中仍在拍攝,忍不住說這種陽光不適合取景,她說沒問題。於是大家聊起來,我將苦惱問她,即我不知這裡的植物名。她沿路告訴我這是黑板樹、這是阿勃勒(六月黃金雨)、這是蘭嶼肉桂‧‧‧,從此以後,這條路這些原來不知名的樹木我慢慢認識了,有木棉、黑板樹、苦楝、火焰木、阿勃勒(六月黃金雨)、羊蹄甲(香港櫻花)、菩提樹、大葉欖仁、小葉欖仁、茄苳、構樹、蘭嶼肉桂、椰子樹、榕樹、黃花風鈴木等。
又往前走,經過足球場、羽毛球場,又有柵欄阻止車子進入。我跨過柵欄又繼續走,旁邊是橄欖球場,盡頭則是竹溪橋。這條橋以前是單行道,車子交錯不便,政府加以擴建,終於成為雙線道的橋。可是仍苦了行人,道路只容車子行走,行人走得異常提心吊膽。最後有心人一再爭取,終於在橋旁邊又加蓋了行人專用橋,這是一座小巧而美麗的橋。我認為是台南市最美麗的橋樑之一。
這條步道年輕人不多,只見中老年人來此活動,少數年輕人點綴其間。這些人大部分是單獨行動,也有夫妻或情侶邊走邊聊。有時碰到認識的,每走一趟即要點頭打招呼,覺得不勝其煩。女人約有一半帶狗,這是為了安全感,可我迄今未碰見美女。常見一群中年人約五六人成為一個集團,高談闊論,談往事、瑣事、時事,看起來十分愜意。
這裡各色人都有,有一次看到竹溪寺的尼姑被一年輕人追問,他熱切的談佛法,只見尼姑輕輕的應一聲,又見到年輕人說半天。如此黏著,我看了直笑,那尼姑用轉世、因果、空等觀念即足以應付了。
菩提樹經常停滿了鳥,經過時鳥叫聲盈耳,尤其清晨陽光剛露時,成群的鳥聲宣布一天的開始,讓人充滿希望。夏天時,樹上則蟬鳴聒噪,那是炎炎夏日應有的聲響。竹溪寺的鴿子也常出現在竹溪喝水、在吊橋上、在樹上,有天女兒問我斑鳩與鴿子有何分別?我說斑鳩都是灰色,脖子有一圈漂亮的顏色,而鴿子是藍色的、白色的,樣子稍胖,脖子沒有斑鳩漂亮。
颱風天過後,我習慣帶兒子來看大水,我來到竹溪橋,看滾滾濁水沖擊而下,感覺大自然的力量,傷逝者如斯。兒子沒多久即吵著要回去。
我常來此,部分原因是來構思寫稿,腦中充滿玄思,有時順手記下來,或者直接飛奔回家,將剛想到的記下來。走路是沉思最好的方式,邊走邊亂想,反正閒著也是閒著。康德不是每天下午三點半,穿著灰色外套,拿著手杖,在「菩提樹的林蔭小徑」散步嗎?我則是不定時的來此哲學家步道,享受這片沉思快樂的人。
――黃哲真 2013/1/10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