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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孝陵石馬.jpg  

        一九九二年我首次從舊金山到大陸旅遊,先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天,逛的幾乎都是明清的皇家建築,開始時覺得相當富麗堂皇,但看到最後好像在看一座又一座的大廟,中國古典建築的樣式都差不多。膩了,就決定南下換換口味。

        為了體會大陸人的一般生活,我捨搭飛機及高級的軟臥而挑選硬臥。與我同鋪的是一群南京來的工程師,沿途大家相談甚歡,他們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,尤其想知道美國的種種。大家經一宿之聊後成為朋友,其中一人願意帶我遊南京,他還特地幫我弄了一部腳踏車,二人就騎鐵馬上路了。

        大陸友人說紫金山是必遊之地,我們即逕奔中山陵。他怕我是從台灣來的嬌客,一路擔心我體力不支,我說:「笑話,只要你做得到,我也跟到底。」當時我暗想一個台灣的比喻,莫非他自認是「土雞」,而把我當成「飼料雞」了?沿著山坡,行行復行行,繞了一圈又一圈的上坡路,土雞跟飼料雞一樣氣喘如牛,終於到了中山陵,遠遠望去有點像台灣故宮博物院,均依山勢以長長的階梯蜿蜒而上。或許正確的說,是台灣故宮像中山陵。進去細看後,發現中山陵被模仿的不止一端,例如它的藍頂白牆,一看即知是國民黨黨旗的顏色,這太像台北的中正紀念堂了。於是我恍然大悟,原來蔣廟(中正紀念堂)師自此陵,或者說想與中山陵媲美。老蔣總統做到死,傳位給兒子,還想跟孫中山的天下為公比?

        遊畢中山陵,又騎車到靈谷公園和無樑寺,最後抵達明孝陵。大陸朋友說裡面沒什可觀,我僅匆匆的看了明孝陵外面一眼即走了。不久行至神道,我為文臣武將的石雕所吸引,乃停車慢慢欣賞,看完後又走到另一邊看石獸。這些古樸的動物都用鐵欄杆保護著,若不如此,每人摸它一下,以中國人口之眾多,恐怕早加速折舊毀損了。我正仔細看這些石象、石馬、石駱駝、石...時,後面傳來兩個年輕女子嬌滴滴的嘻笑聲,我為嬌聲所吸引,不禁回頭一望,果然是典型的江南女子,輕盈柔美。忽然其中一個興沖沖的提議:「我們去騎馬。」另一個欣然答應。我以為這附近有什麼馬場,暗中驚訝大陸何時變得這般富裕,連休閒活動都包括貴族運動式的騎馬。可是等她們越過我以後,竟然沒走多遠,紛紛轉身,兩手一按,欲翻過欄杆進入石獸邊,我這才明白她們所謂要騎馬,原來騎的是這種馬。我下意識覺得不對勁,脫口而出:「怎麼可以騎馬?」本來巧笑倩兮的美女倏然臉色一沈,反問我:「為什麼不可以!」其聲色之冷厲令我措手不及,我好言相勸:「這裡用欄杆圍著,表示不可以進去。」對方緊繃著臉,像暴風雨欲來前的低壓一般,冷冷的問我:「你是不是公安?」我照實回答:「不是。」這下可好,掃除了她們心中的顧慮,口氣變得更加咄咄逼人:「你說,這裡法律有沒有規定不可以騎馬,假如沒有規定,就是可以騎!你管那麼多!笑死了。」我像捅了馬蜂窩,被叮得滿頭包。既而轉念一想,跟這種人有理可談嗎?滿懷不痛快,決定默默的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 大陸朋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,對他來說,糟蹋古蹟可能不是什麼新鮮事,沒什好奇怪的。他看我「多管閒事」並且強忍一口氣,反而困惑不解。我邊走邊告訴他,我當時原想反擊回去:「此地也沒有法律規定不可以隨地小便,你是否願意當眾一尿?」但想到這樣說有失風度,也太刻薄,就算了。

        兩人下山的歸途中,朋友對我的反應依然不解,他同意這種事應該管一管,不過他不懂我最後為何會有那種銳利的比喻。我說:「你不覺得人間有許多規矩是不在話下的,也就是說,並非任何事都必須法律規定了,人們才有遵循的義務。社會事實上存在許多無形的力量,大家早已『約定俗成』了,早已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遵守,這些規矩,例如習慣、慣例、習俗...等。我們就靠這些制約,社會秩序才能維持,人跟人之間才比較和諧相處,這就是文明。假如大家一切唯法是問,那不講理的人即有太多的空間可以去橫行了,不是嗎?所以,我這種比喻只是將這些觀念凸顯出來罷了。」他想了一陣說有道理,但無可奈何的承認他們實際上只怕警察。我笑著說:「我們台灣人也只怕警察,想闖紅燈之前,必先看有沒有警察,如果沒有,就大喇喇的衝過去。但衝過去時,自己內心其實知道這樣做不對。犯法的快樂你一定也知道,和大陸人的區別是,我們不敢嘴巴硬。看來這方面大陸人比台灣人嚴重。」大陸朋友同意。我心裡暗想:「荒郊野外沒有警察,怪不得來明孝陵騎馬,只是態度理直氣壯得有點邪門。」

――黃哲真 (本文原載於民生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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