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下的電視聲消失了。
媽洗腎近二十年，身體一直在衰弱中，開始時是無法做飯，既而無法走路，因此整天待在家裡，她不喜歡拿拐杖，年輕時即不參與左鄰右舍的各種八卦、閒言閒語，她總在家裡，附近的老人家很久沒見到她，有時想找她談話，只好來我家。
她睡在沙發，說這樣看電視方便。她沒有嗜好，年輕總是為了家計拼命的幫人做衣服，苦悶之餘偶爾哼個歌。我小時候知道她喜歡聽收音機，各種故事她都喜歡，她也是說故事的能手，故事到她嘴裡即更加生動。她常聽中國古代的傳統小說，聽了以後甚至去買書回來讀。她給我們孩子的身教是，正義感很重要，寧願貧窮自得其樂，堅持公義就是善待自己。自從有了電視機後，收音機被淘汰了。生病期間，她整天就看電視，累了就睡。每星期二四六是她洗腎的日子，越洗越不易忍受，她跟我抱怨，說這種病痛的日子過得很沒意思，她想早一點走，這是三年前爸先走後她常說的話。
我常陪她到晚上十二點，然後上樓寫我的文章。媽喜歡看本土的連續劇，八點檔看過，深夜還再看一次。她有點重聽，電視必須聲音大一點才聽得清楚，所以半夜總是隱隱傳來電視聲。我偶爾半夜下樓，在樓梯上即聽到電視聲。有時看她睡得很熟，幫她把電視關掉，早上醒來，電視仍開著，原來她又醒來，看了電視又睡。
二個多月前她滿臉變成黃色，連頭皮也是。去檢查才知道肝膽被異物堵住了，肝汁無法流下來，所以全身變成黃黃的，看起來有點嚇人。趕快在肚子開個洞插一條管子，設法將褐黃的汁液導流出來，媽才恢復原來的樣子。然後必須進一步知道這異物是良性或惡性的，已經有五公分大了。媽說十幾年前那個地方曾結石，她認為不痛不癢，堅持不要拿掉。醫生聽了半信半疑，安排檢查，可是管子到十二指腸即發現潰瘍很嚴重，不敢冒險再伸進去。最後醫生斷定是胰臟癌。那晚醫生把我拉到旁邊跟我討論，說媽年紀八十幾歲了，又長期洗腎，體力不能勝任開刀治療，也無法化療，如果勉強做，會十分危險。我說我希望她有尊嚴的走，不要不計一切代價延長沒有意義的生命。於是我簽下不急救等的同意書。醫生建議可以電療看看，也許可以殺死癌細胞使腫瘤小一點，我也同意了。
回家後，開始進行所謂電療過程，其實是放射線的治療，要做二十次，我每天陪她到醫院，幫她穿病患的服裝，推輪椅進去，她必須提著裝有肝汁的塑膠袋，不便又無奈的奮戰。醫師說做了電療會噁心，吃不下，這些她都沒有，她一心一意想做完電療後即可將袋子拿掉。我心裡明白，這個討厭又救命的袋子必須死後才拿得掉。
好不容易電療完成，二個星期後去檢查，媽開始精神不濟，整天想睡覺，又到腫瘤科去看怎麼回事，發現有輕微發燒，醫生說必須趕快進急診室。台灣自從過年前後急診室即大爆滿，我們進去時仍然人滿為患。醫生馬上給退燒藥。到了晚上，媽變成不省人事，喝不下開水，食物更不用說，我怎麼叫她都不醒，她眼睛張開，但視而不見，平常聽到我的聲音一定會反應，現在卻沒有意識了。我知道她肉體還存在，精神已經走了。我跟媽永別了。
第二天，我透過關係勉強住進病房，媽仍然整天睡，熟悉的呼吸聲是那麼均勻，可是不會再起來了。我二十四小時陪在醫院。抽一點空用email通知遠在天邊的妹妹媽病危。
四天後，妹從美國趕回來，馬上去醫院，在她聲聲的呼喚下，奇蹟出現，媽突然睜開眼睛，認出我妹妹及外甥，可是說不出話來，她的表情是你怎麼回來了。幾分鐘後，她精力用盡，又睡著了。
第五天中午，媽知道已達成心願，見到了想見的人，她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，呼吸逐漸微弱，旁邊的機器顯示生命的跡象時常停頓，她在胰臟癌發作時會非常痛苦以前，先走了，這一次閃得漂亮。我替她高興，袋子拿掉了，不必洗腎了，不必每天吃一大堆藥，不必為了翻身使盡力量，她做了模範，勇敢又仁慈的過了一生。
昨晚深夜，我下樓，房子非常寂靜，電視無語了，我心中充滿回憶，她無盡的愛像海浪一般一波波湧來，媽媽永遠活在我心底。
――黃哲真 2011/3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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