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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舊金山的金門公園(Golden Gate Park)一直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。曾有人形容心靈像一隻漂泊的小船,似乎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找一個港灣,將它好好整修一番後,再重新出發,駛向另一段航程。對我而言,金門公園即是這樣的港灣。我甚至將金門公園當做我的「華爾騰湖」(Walden),在這個公園想發現我的蹤跡,比在舊金山市區找我機會大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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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事實上,金門公園有一千多英畝,大得走一整天還走不完,在裡面想找人談何容易。我常在林中小徑漫步,我覺得這是最愉快的事,山珍海味都不足以誘惑我改變心意。散步同時也是最好的沉思方式,假如康德生在舊金山,他每天下午三點半,穿著灰色外套,拿著手杖,在「菩提樹的林蔭小徑」散步,我猜這個小徑凖在金門公園內。我沉思的不是什麼「純粹理性批判」,而是考慮像梭羅(Henry David Thoreau)所說的,過「一種單純的、獨立的、寬宏的和誠摯的生活」。我並不是矯情的、故意的要離群索居,我只希望藉這紅塵中的一片寧靜,思索過去,以前我隨波盪漾,日子過得有些迷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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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公園裡有一連串珍珠似的小湖,我不喜歡去最大的Stow湖,那裡有一座小小的中國式涼亭,雖可稍慰思鄉之情,但遊人如織,常要保持美式的禮貌——笑臉迎人,有時太辛苦了。我寧願到Elk Glen湖,這個湖人煙稀少,觀光客不會來,而且湖裡的水鳥看起來較有志氣,牠們好像就是不喜歡被餵食才來這兒,因此不會諂媚的圍著你追討食物。相對的,人也不用過份的展現他的優越感,人鳥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。湖裡的魚有三、四尺長,由於沒有天敵,經常躍出水面,稍微惹起安靜中一點小小的驚駭。有時湖邊枯枝上會發現孤零零的鷺鷥,離人幾公尺遠,並不怕人,驕傲的挺立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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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湖裡水鳥中最多的要算野鴨,看到牠們悠哉遊哉的,我就想起一位美國朋友告訴我的故事。他說八十年代初期,舊金山收容了許多越南難民,不久,越南人發現金門公園湖裡野鴨成群,長得又肥又大,而且美國人真笨,居然沒有人知道這種鴨子的美味。於是依照他們以往的生活習慣,在湖邊佈下天羅地網,公然捕捉回去大快朵頤。此舉引起舊金山人的公憤,紛紛向市政府抗議,警察不得不忙著向老越宣導,說公園裡的水鳥包括鴨子,都是不可以碰的,否則罰款很重。經此一役,金門公園的野鴨才又不怕人,湖水又回復平靜。我欣賞牠們無拘無束的游著,心想好在美國人「不夠聰明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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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有天我又去Elk Glen,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胡思亂想,忽然「撲」的一聲,一隻野鴨從湖裡陡直地衝出水面,比大魚引起的驚擾更甚,鴨翅膀優美的輕拍著,姿勢閒逸,最後停在二、三十公尺高的松樹上,樹枝因承受重量而微微的抖動。「跳」上這點距離,對鴨子來說只是本能,是輕而易舉的功夫,但對人類則是絕技了。這野鴨俐落的身影,讓我想起武俠小說中描寫的「輕功」,我越想越像,原來所謂大俠的神功,說不定以野鴨為藍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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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我想起從前,當年初高中的時候,有多少青少年人的美夢是想當大俠,希望得到武功秘笈,或山上「異人」的傳授,學會一身無敵的功夫後,下山去行俠仗義、濟弱扶傾,好好滿足個人的英雄主義大夢。大俠的功夫當然要「高人一等」或好幾等,這個高,包括跳得比人高、跑得比人快,即所謂輕功也。輕功是讓大俠有戲唱的重要神功之一,因為開始時都會碰到魔頭,一定被修理得很慘,輕功若不行早被幹掉了,那還演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蹟?所以武俠小說的主角一般都能「草上飛」,都能一蹤四、五丈,多瀟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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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武俠的夢不知哪一年才醒。以後總疑惑「中國功夫」若如此神妙,何不用國家榮譽徵召高手,在奧運比賽中爭取跳高及撐竿跳的金牌?一年又一年的等,現代大俠始終沒有出現。等夢醒了,才知道人畢竟不是鳥,原來武俠小說離譜的功夫,只是滿足逃避現實者及弱者的心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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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我又想起《七俠五義》,據說展昭曾在皇帝面前攀緣廷柱而上,其捷如貓,所以被封為「御貓」。這是中國古典的「舊劍派」的輕功。進入現代越演越烈,越說越玄。比較之下,古典武俠小說「牛」至少吹得比較合乎情理,功夫沒那麼「騰雲駕霧」、「飛天鑽地」。以現代的眼光來看,御貓的輕功,不過是赤道地區土著爬椰子樹的功夫罷了。假如古代帝王看到泰國的人們,訓練猴子去摘椰子的情景,恐怕會封展昭為「御猴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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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想著想著,那隻「大俠」又一躍,沿著樹梢,畫了一圈盛開的大圓弧,斜飛過湖面,轉眼間不見蹤影。驀地我想到胡適,聽說每在有人提起武俠小說,他就連說:「下流!下流!」。其實胡適也是那個時代的「野鴨」,因為當時眾人還被傳統所醬住,不知如何朝現代化走時,他已一飛沖天了。風水輪流轉,武俠小說卻變成今天的顯學。胡適不知作何感想。      

    那隻讓我想起那麼多事的野鴨在我腦海中快沒印象了,我也坐累了,決定起來往太平洋的方向走,金門公園的盡頭,有兩座荷蘭式的風車,一座完好可以旋轉,另一座毀壞未修。歐洲的武俠小說提到風車,一路走,我知道即使我想做「夢幻騎士」,也不會「不顧現實」或「逃避現實」的將風車當成巨人來作戰。

――黃哲真(本文原載於自立早報19949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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