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個月前,傳來他生病的消息,說是得了食道癌,約四公分乘五公分大小。

        我趕緊去醫院看他,原以為他衰弱不堪,病榻前的他,似乎不把這場病看在眼裡,仍然談笑風生、勇猛如昔,一點喪志的感覺都沒有。我懷著即將與他訣別的心情而來,卻聽到他大談未來的事業,我知道他勉強按下悲痛,但不能說破,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陪他。他仍像戰士,當天臨走前我說期望他繼續戰鬥。

        不到三個月,傳來他病情開始擴散了,癌症轉移到骨頭髖關節,他當機立斷馬上動手術,從此無法再行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 我花了二個多小時的車程又去看他,他語氣間仍充滿樂觀,絲毫沒有自憐,一副兵來將擋的樣子。我不知如何安慰他,他是男子漢,抱著伸頭是一刀,縮頭也是一刀的氣魄,一如以往決不示弱。他顯然知道軟弱無濟於事,不如帶著微笑勇敢的面對現實。

        再二個月,他身體更虛弱了,幾乎等於在等死。他說經常痛得難以忍受,必須打嗎啡才能睡著。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一點軟弱。病到這樣的地步,他還炫燿,說他是「公然的吸毒者」,他有執照可以吸毒。我也發現他言語不同了,他抱怨照X光時由於屁股瘦到沒肉,一碰觸到機器即十分疼痛,他無可奈何,有點自憐。我從未見過他眼角閃爍出如此濛濛的無望神色,他依然勇敢,但快擋不住了。忍著痛苦,面對老友,他仍不忘開玩笑,說他喝流質食物,排泄都用管子流出,因此從不跟同房的三個拉肚子的病友搶廁所。但最近不知怎地便秘,前幾天居然蹲了二個多小時,害得那三個人咬牙切齒,惡言相向。他說終於懂得什麼是「占著毛坑不拉屎」的滋味。我聽了大笑,笑中忍住悲傷。

        知道他病情惡化後,我盡可能去台中看他。有一次,我去醫院,他已睡得很沉,我細看老友,他臉盤屬於中年人的蒼老,歲月的痕跡刻在粗糙的皮膚上、不再黑亮的眼睛上,還有較稀疏的頭髮上,全身顯得蒼白。這張臉如此熟悉,年輕帥氣時的樣子我依然記得;這個微張的嘴巴,曾吐出豪邁、義氣還在我耳際響起;這雙瘦弱的手,曾經強健有力的照顧過我。我悄悄的摸了一下他的腳底,可憐,腳變成如此蠟黃無力,這雙腿曾經是爬山時總走在前面、不知疲倦的快腳。我發現他的頭好大,眼角皺紋深刻,半閉的眼皮垂垂的披著,生龍活虎的形象完全不見了。我們都不再年輕了。我知道癌症痛極,讓他很不容易睡好,能睡對他來說是短暫的解脫,我不忍搖醒他。

        我在他床邊,默默的想起以前。在梧棲建廠的時候,他幫我擋過無數次的敬酒。我杖著一流的喊酒拳功夫,放肆的接受酒友的挑戰,炫燿自己,但不管多厲害,酒累積起來也會吃不消,這時他會適時的幫我代喝。我知道他平時不隨便出手,也不會替別人喝,對我如此特別,我感激在心,兄弟就是這樣子。如今他的頭墊得高高的,身體斜斜的躺著,右手搭在欄杆上,左手鬆開,手機掉在床上。我覺得生病的老虎還是老虎,此刻我想代勞,想分擔他的痛苦,卻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
        我在他面前站了半個小時,不是想等他醒來,我寧願他睡得更熟。我知道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,想努力記下他的任何形象,將記憶凝住。能看到他時間不多了。太太跟孩子在醫院外等我很久了,不得已默默辭行。臨走前,留下祝福的紙條,讓他知道我來過了。

        在回台南的車上,我百感交集。我後悔這幾年跟他見面太少,老以為隨時可以見面,總有各種理由沒去看他,沒想到人生一轉眼即是永別。

        我想起那一年,當我決定離開梧棲時,大批同事決定大幹一場,來個轟轟烈烈的痛飲。當晚我放下一切,手煞車、腳煞車全部去他媽,酒杯舉個不停,來者不拒,生平第一次喝到失態,大聲說話,走路不穩,最後甚至猛吐不已。他也滿臉通紅,但暗中節制一些。我滿身酒臭味被扶著回寢室,是他護送我。終於躺下來,躺在舒服的被窩裡。沒想到酒喝太猛了,酒精不放過我,每隔幾分鐘即想吐,因此必須起身去廁所一吐再吐。胃裡幾乎沒東西了,還是想吐,吐的都是苦水,頭痛欲裂。忍著頭痛、眼花,還要不斷的上廁所,實在苦不堪言。這時他默默的端來洗臉盆,注入約一半的水,放在我床下,輕輕的告訴我,要我盡情的吐,不用再起來了,他會幫我換水。就這樣,我折騰他到深夜才睡著。那天晚上的情景,我永遠不忘。

        他小我六七歲,非常聰明,從打牌的反應即可看出他的敏銳。建廠時有許多特別助理,都是國立大學理工科的高手,數學很強,用來玩牌小事一件。但他算牌的功夫,一點也不輸他們,加上他出牌的狠勁,常使這些數理常勝軍頭痛不已。我在旁暗暗的佩服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同寢室,其中有一位泡茶好手將茶具擺開,大家就圍過來,幾乎每個晚上都神侃一番。談政治分析、歷史,我是高手,可是談泡妞、談瀟灑、談撞球,他是個角色。我在思想上敢離經叛道,他則屬行動派,但並非粗魯的幹,他常講究美感。每次談天總是意猶未盡,互相佩服對方的慢慢睡著。

        他體力很好,曾有一次登山,我發現他裝備齊全,有刀、指南針和專用水壺,顯然是箇中好手。一路上他總是走在前面,蹦蹦跳跳的,有時等我們趕上了,開開玩笑再走。他腳步輕盈,大氣不喘,一派輕鬆,爬山好像桌上拿柑。反觀我,勉強硬撐,裝好漢,氣喘不已,還是趕不上他。體力上,我深知不如他太遠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,他跟上司起衝突,隔天竟然單獨走進辦公室理論,忽然間拔出藍波刀,往課長的桌上一插,丟下狠話。這位課長嚇得面如土色,又不敢開除他,最後托人和解,讓他有台階下。但是誰有份量來和解?不管階級多高他都不甩,想不到他只同意我出面,當時我不知道這是對我極大的尊重。我雙方奔走,終於和平收場。在公司從沒有發生這樣的大事,從沒見過桌上有這樣深的刀痕。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的強悍與「心機」。他這樣做,從某個角度來看,其實是拱我成為工廠裡的大老。

離開梧棲,我又回到台北工作,他曾帶一群老同事來看我,大家彷彿又恢復當年的歡樂情景,這時他的年資已經使他成為老大了。有這種朋友,我一直很慶幸。

        幾年後我又辭掉工作,帶著療傷的心情到美國舊金山,當時幾乎與台灣完全隔絕,我沒有跟他聯絡。

        我終於回台照顧體弱的父母,不久結婚,不知他在哪裡,沒有通知他。以後我們又聯絡上,他沒有怪我,我特地到台中補請他一頓魚翅。在餐廳他說我回來了,如果在台灣有任何擺不平的事,通知他一聲,他隨時可以為我調來一卡車的兄弟,我知道他說真的,因為他哥哥是北部幫派的大人物。可是我怎可能讓他擔心?不過有友如此,夫復何言。

        很多年以前,我曾閃過一個念頭:有一天我會先走,老弟,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。如今,怎麼變成我來送你?

        兄弟,我懷念你。假如你走了,我會發現我身上少了一大塊東西,那是咱們的共同回憶。那是信任,不用問原因即可為對方兩肋插刀。那是千金難買的友誼,經過二十年以上的考驗。那是共知的默契,不必說抱歉。我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損失。你的走,將永遠帶走我的一部分。

――黃哲真 20071217

後記:此文寫後,隔天消息傳來,老友走了。他太太要求,我將此文燒給他。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兄弟 老友 癌症
    全站熱搜

    Jam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