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前一輩人說,台灣剛光復時美機轟炸過的瘡痍未復,社會上一切百廢待舉,尤其公用設施根本癱在一邊,即使像台南市那樣的城市,大部分的家庭依然喝不到自來水,大家只好打水來喝。

  所謂打水,當時自然是打井水。打水是件辛苦的活兒,井的護欄一般不怎麼高,把水桶丟進去後,想把變得沉重的水桶提上來,就感到有點吃力而且膽戰心驚了,生恐怕一不小心,人會被水桶拖進井裡。這些技術問題靠熟能生巧固然能解決,但對於都市人來說,眼見水桶的繩子老沾滿泥土,隨著水桶一再沉入井底,一想到這種水是要喝進肚裡的,心中怎麼不會有一團陰影,甚至感到噁心。但抱怨歸抱怨,大家還是得過且過。

  有一天,我舅舅實在看不過去,就自告奮勇自己花錢買材料,先在井上做個簡易的轆轤,又將井繩換上新的,丟掉原來黏黏髒髒的繩子,如此看起來舒服多了。經過這一番整頓,人人額首稱慶,見到我舅舅時即堆滿笑容,拍拍他的肩膀,嘴巴說好話。

    時日一久,新繩又腐爛了,終於有那麼一天,水桶沉下去了以後,再無法絞上來,只看它在水面上悠然的載浮載沉的。接著怪事發生,井是眾人公用的,出了問題應該是大家的事,但有人偏偏跑去告訴我舅舅繩子斷了,好像他自己不須負一點責任。不計較這些,舅舅獲報後,順手抓起一根長竹竿,綁上鐵絲做成鉤子,把水桶撈上來。再去雜貨店買條新繩子來替換,於是一切又恢復舊觀。恭維、讚美又來了,人情味又像暖風般讓人陶醉、讓人感動。

    這種事連續了幾次,舅舅終於吃不消,他變成免費的長工,變成「護井奴僕」了。那個時代物資艱難,各人自顧不暇。舅舅出力倒還甘願,叫他老出錢則受不了,他不比別人富裕,一樣要養家活口。所以第七次又要換繩子時,他希望大家共同出資,作為以後買繩子或其他裝備的基金。這個建議一提出,平時拍他肩膀、滿臉欽佩他的人,笑容消失了。大家你看我、我看你,好像這不關他們的事。

    各人冷漠的理由都有一套,當被問及為何不出錢時,有人說我平常難得使用一次,為什麼要出錢?這應該由經常使用的人來負擔才合理。有人說不是我不出,可是別人用得比我多,等他們交了我就奉上。至於那個水用得最兇,甚至挑水去賣的阿火,自知推無可推,就退避三舍,永遠像風一樣來去無蹤,閃得遠遠的。

    舅舅這才明白原來已往的「人情味」是有實際作用的,人家用恭維將他當呆瓜來耍,他心裡非常不痛快,越想越不是滋味,不是滋味梗著,成為垂頭喪氣的回家。外祖父看出氣氛不對,問他怎麼回事,舅舅不太情願的說了。最後外公也陪著嘆了一口氣,然後說了一個故事給他聽:

    聽說很久以前,英國有一個狠心腸的伯爵,規定住在他城堡內的百姓必須繳交很重的稅金,但伯爵夫人卻是不同調,她心地仁慈,不忍心人民受苦,就跟丈夫力諫,求他減少稅負。這位伯爵極不高興,認為胳臂怎可對外彎,因此故意開出一個很苛刻又古怪的條件,說只要她敢一絲不掛的騎在馬上,逛遍堡內的大街小巷,他就同意她的要求。他以為這一定難倒他太太,也足讓她了解要他減稅正如要她在公眾面前裸體一般不可能。想不到這個倔強的女人竟願意接受他的條件。她事先做好準備,私下要求老百姓在她騎馬出遊那天,都留在門窗緊閉的屋內,不准偷看。那一天果然全城靜悄悄的,所有的人都避到戶內,不敢也不願看外面的任何動靜。可是偏有一個裁縫,因為好奇忍不住從窗洞裡偷看...。

    外祖父說完故事,下結論說:像伯爵夫人這樣願意犧牲自己為大眾,仍然有人干冒不諱去偷窺,可見群眾多難伺候。因此像我們這種只發一點善心的人,受到群眾的冷待又算什麼?台語有句俗話叫「善門難開」,你一定聽過,意思就是做善事不容易。

    時代繼續推移,善門是否變得較好開了?新一代的仁人善士在付出以前,在存心當傻瓜以前,或準備跳火坑以前,心裡是否已清楚的覺悟,群眾是健忘的、是無情的、甚至是見利忘義或忘恩負義的。因此想替大眾爭權力求福利,只要盡其在我,就是完成自己。

──黃哲真(本文原載於台灣時報1994720日副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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