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一個美國傳教士來台遊覽後，有人問他感想，他說除了天氣酷熱，環境稍嫌髒亂以及交通狀況不敢恭維外，其他的他都喜歡。不過，他又略微蹙眉的補充一點，說有一件事他迄今仍覺得無法忍受，就是「台灣人好愛幫忙」。旁人聽不懂他的意思，要他說明詳細一些。他說有些他自己覺得可以完成的事，他想自己獨力做好，可是身邊總有一堆人一會兒問他需不需要幫忙，一會兒又問他是否可以自己完成。這位傳教士說，這樣做讓他以為別人是否瞧不起他，甚至懷疑他的能力。
一個日本商社來台工作的職員也有類似的經驗。他說有次一位平時交情不深的台灣朋友，聽說他生了點兒小病，竟主動地表示要請假帶他上醫院。用他的形容詞，他說他經驗了台灣人「讓人受不了的好」。
台灣人是否唯獨對老外熱情了過頭？我看不然。問題是，我們似乎總習慣把自己喜歡的、或自以為好的硬塞給對方，尤其面對「自己人」、或「當他是自己人」時，更是給得理所當然、熱情洋溢。表面上看來，這是體貼、熱誠、或幫忙的表現。但從尊重的角度來看，某些行為其實已經越俎代庖，或者根本不管對方的自尊。
愛買藥送人即喜歡幫忙的例子。有人出國觀光，認為在日本所買的藥品必定是貨真價實的，因此大量購買作為回國的禮物，達到送者經濟，受者實惠的目的。這種好意，送禮者顯然沒有顧慮到每人的體質不同，萬一有人服用引起嚴重的過敏反應，這種送禮就很不得體了。但人們卻送者「安心」，收者「樂意」，豈不怪哉？
表演式的「關懷備至」也是好愛幫忙的一種形式。在日常生活中，我們還可看到有些男人為了展現對女人的慇勤，常常當眾表現幫忙挾菜的動作。很多人一定見識過這種類似的場面：「在喜宴上曾見過這麼一位丈夫，這位做丈夫的於每道菜甫端上桌便迫不及待地將轉盤轉到自己面前，然後舉起筷子挾一大堆菜放在妻子的小碟子裡，也不過上到第三道菜而已，只見他妻子的小碟子內已然堆得猶如一座小山。記得後來上來一道炸龍蝦，這道菜乃是按人數分配好了的，一人一隻，不多不少，孰料這位老兄一口氣為他的嬌妻挾了三隻大龍蝦，一副唯恐妻子餓著似的。」令人不可思議的是，有些女人對如此引人側目的舉動，不僅不會覺得受不了，還暗自得意。
最糟糕的讓人受不了的好是，變成一種控制別人的權謀。例如有所謂婚姻專家列出妻子守住丈夫的招式：控制他的經濟(卻說幫他理財)、勤打電話查勤追行蹤(說是關心)、與他朋友同事混熟(用來了解他情況)、常到他辦公室露面(以向可疑的女同事示威)等。做妻子的如此呵護、如此用心良苦，表面上非常愛她的男人，果真能使男人服服貼貼？這種「好愛幫忙」是否欠缺了什麼？
所謂自尊，是合適的驕傲。一個自尊的人，懂得尊重別人，因為將心比心，他不願剝奪別人的合適的驕傲。所以他不會總是照著自己的意思而幫對方下決定，也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感而要求他人百依百順。他假如幫助人，一定不願讓人有一種被「強暴」的感覺。反過來說，自尊也是一種拒絕。對別人不合適的幫忙，會覺得不痛快，因此對這類諂媚似的奉承，應加以鄙視。既然鄙視，有自尊心的人當然敢拒絕別人過分的幫忙。面對缺乏尊重的好意，他敢說「我受不了啦」，如果以橫眉冷對的方式仍無法擺脫時，他也不惜金剛怒目！
愛幫忙一般來說是美德，尤其在人情淡薄、人心自私的時代更顯得難能可貴。可是幫忙如果沒有建立在尊重的基礎上，好愛幫忙即成為一種沈溺，也就是說沈溺在自我獨斷的情緒中。我們是否一味固執的堅信愛幫忙一定是好的，因而沒有意識到這種信念可能只是一種偏見？如果有人願意對他自己的第一個原則有所懷疑，西方某位哲學家說這是一個文明人的表徵。在「好愛幫忙」及「被好愛幫忙」之間，我們懷疑過這個美德嗎？
──黃哲真(本文原載於台灣新生報1997年4月10日副刊)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