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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專制的政府,連老百姓的雞毛蒜皮小事都要管。現在想起二、三十年前,我們當中學生時,頭髮被管得死死的、呆呆板板的,迄今仍忿慨不平。

當時的掌權者,似乎認為頭皮以上的事比頭皮以下的還重要,他們好像被國共內戰的學生運動嚇壞了,到了台灣,一切務以「嚴管學生」為主要方針,而這個管卻是承襲日據時代的粗暴遺風,比原來大陸的那一套更嚴厲。因此男生一上初中即強制理光頭,女生則清湯掛麵,頂個醜陋的西瓜皮。那時我們敢怒不敢言。假如現在有人懷念過去戒嚴的時代,認為當時的社會秩序至少比較「安定」。他們可能不知道那種表面的平靜,其實是以斲喪千萬性靈的代價換來的;他們可能忘了他們的青春期也曾喜歡漂亮瀟灑,但那時並沒有追求美的權利;他們可能不復記得初中管理組長及高中教官的嘴臉,那種像警察、像老粗的行徑。老實說,那個時代的學生,只能哀哀的熬到上大學,才稍敢爭取一點點屬於自己的自由。我個人即高中畢業後,從爭取留長髮的自由開始,逐漸追求到「長大的感覺」。

我中學時是披頭四瘋狂西方世界,並風靡到亞洲的時代,那時不少前端份子迷上西方音樂。但對大部分的學生而言,最驚奇的莫過於看見他們「披頭散髮」的造型。我們情不自禁的摸摸自己的光頭,自問同樣是人,為何人家可以長髮飄逸,自由的去追求個性美,而我們的教育部卻一再不耐的命令,不可以留長髮,理由是頭髮短比較好整理,當學生的只須好好用功讀書,其他的事不要管!我們硬生生的被壓抑下來。在「升學第一」的時代裡,美育只是大人先生的門面話而已,沒有人當真的。

不管如何,中學的時光總會過去。終於等到有一天可以脫離青澀的歲月,可以揮別難過的時光,第一件想做的事,就是趕快把頭髮留長。不過,並不是想留像披頭四般的髮型,哪敢呀,只是想恢復「小學」時的從前。因此有一天,等頭髮長得差不多了,即迫不及待的去理髮。當我帶著既陌生又熟悉,混雜著幾絲興奮、奇妙及探險的感覺回家,我知道有一關要過。一進門,媽在家,我已準備好應戰,媽瞧了我好一會,看得我有點不自然,最後她有點困惑的問:

「你不是去理髮了嗎?」

「理了。」我小心的回答,內心的武裝是:我並沒有做錯事,因此不必害怕。

「但看起來不像理了,你的後面好像沒有剪。」媽的口氣及神情看起來並不嚴厲,

「我覺得後面留長比較好看。」我簡短的回答,一面充滿自信的將身子轉過去,給媽欣賞我的傑作,

「嗯,看起來也不難看。」媽心平氣和的說,毫無責怪的味道。

    就這樣,我爭取到留長髮的自由。那時所謂的「長髮」,不過是後面的髮根未剪,留了大約一公分的長度而已。比起當時「標準」的西裝頭,底下須理光,然後像山坡一樣向上逐漸隆起,這當然算長髮了。

家裡這關過了,上大學還有教官在把關,真是陰魂不散。大學的教官似乎較不嚴苛霸道,看起來比較把學生當人看待。回想高中時,教官作威作福的,動輒以記過威脅學生,既專斷又跋扈,有的甚至頗有「軍閥」的無知妄作味道。將新來比舊,大學教官可愛多了。不久我們發現,原來大學教官比高中教官的權力小多了。他們表現得竟有點自卑的樣子,尤其學生在路上碰見他們,他們總是把頭壓得低低的,眼睛看著地面,為的是不願面對學生不向他們敬禮的尷尬。他們明白穿軍裝的人本來不應該待在大學。即使如此,他們仍有一些可以表現威風的地方,例如學期註冊時,他們就有檢查學生頭髮的權力,這時他們的精神就來了。那個時代我們的頭髮若檢查不過,註冊即不算完成,註冊不完成即意謂沒有學籍,沒有學籍就不能上大學了。因此,沒有人願為護髮而讀不了書。留髮雖然是「雞毛」般的小事,但教官卻常把雞毛當「令箭」。於是每次註冊時,學校禮堂即成為雙方討價還價的戰場。

有一年,教官和學生又吵了起來,這一次來得特別大聲,雙方都用吼的,我們忙圍過去看,遠遠的看見一個頭髮特別長的法律系同學正在發難,他質問教官校規哪一條規定不准留長頭髮?假如有這種規定,那女學生為何可以留長頭髮?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材生,顯然他仔細研究過校規,有備而來。教官一時之間招架不住,只好拿出僵硬的權威來壓人,說「不准就是不准!」這位同學早料到有此結果,不慌不忙的掏出鈔票,我們正感莫名其妙,只見他指著票面上蔣介石的頭像說:

「他是不是我們的總統?」他稍停一下,又問:「他是不是應當全民的模範?」

「...」可憐的教官哪裡敢答不,

「他的頭髮是不是全國最標準的,我們都應該像他?」這位同學像演戲一般,顯然台詞早背熟,

「...」

「假如你的頭髮也願剪得像他那樣短,我也願意照你的標準!」他亮出底牌。同學這才了解他的戰術,大家都知道老蔣是光頭,因此爆出陣陣的笑聲,這笑聲充滿嘲諷與開心。

「混蛋!」像雷一般的暴喝,教官憋了一陣,終於發作,臉色變得很臭,即一般所謂的是鐵青色,看起來陰沉而又充滿精力,好像想拿刀動武的樣子,一股肅殺之氣籠罩全場,

「你是說我混蛋,還是『他』混蛋。」這位勇敢的同學一副鬥牛的樣子,指一指手中的鈔票,周圍的笑聲更大了。

「你這什麼學生!跟我到訓導處去!」教官再次怒吼,聲勢嚇人,

「講話大聲,不一定有道理,別對我吼!」學生也大聲的頂回,

「走!」教官伸出手來,青筋暴露。

「等一下。」這位同學還有花樣,好像一切照他的盤算,他慢慢的移開幾步,不慌不忙的將鈔票貼在牆壁上,旁邊註明:「這是標準髮型」。然後以烈士一般的神情,跟教官走了。

大家十分佩服那位同學的才智與風度,我們依稀感覺到思想的管制已經逐漸鬆動,已經有人敢用智謀來跟權威「玩耍」,很多人不知不覺的感染了那股氣息。因此以後出了校門,有人被黨外運動的風起雲湧所激動、所吸引,即不是那麼難以想像了。

我相信許多人像我一樣,先在家裡取得「選擇權」,到了學校再用「漠視」與「熱諷」的態度,反抗教官的權威,我們是這樣長大的。我們在那段苦澀、灰暗的日子裡,從想留長髮中激發出叛逆感,為髮而傷神的日子帶給我們忿怨及小小的勇氣。在家裡、在學校,我們狀似在「爭取」什麼,很少人能清楚的說出來,現在我才知道我們當時骨子裡其實是想:請大人多尊重我們一點。

我隨著時代的感覺走,奮力掙扎,微弱的喊出「不!」,我「不願」留那種難看的髮型,我「不願」接受那不合理的規則。那是一個思想壓制的時代,也是思想解凍的時代。那是一個黑暗的時代,也是迎向光明的時代。台灣粗糙、煽情的民主在開始胎動,上層的權威與神話正受到前所未見的懷疑和挑戰。迄今我仍覺得台灣民主化的腳步,是從年輕人敢爭取留長髮的權力時露出徵兆的,至少我個人是這樣子。「傷神」的日子,現在想來,是使自己成熟的原動力。

──黃哲真(本文原載於台灣時報1995811日副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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