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人若願仔細的注意自己及四周的人們,會發現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點驕傲。驕傲經常以兩種方式表現出來:一種是把自己托高,讓別人覺得自己重要;另一種則把別人踩低,使別人在你之下。

第一種情形,例如有一次,我參加去大峽谷及拉斯維加斯旅行,遊覽車上的導遊是北京人,國語當然說得字正腔圓,沒話說。可是當他介紹自己時,說他姓張,以後要大家叫他張「先生」。此語一出,我注意到我旁邊走道隔座的二個中年婦女,她們不約而同的臉上閃過一絲鄙夷。午飯時剛好我們同一桌,席間這二位來美國已幾十年的「老鳥」談起導遊仍然不悅,說「什麼要人家叫他先生,他的年紀我看叫小弟還差不多。先生是人家自動尊稱的,怎麼可以自大的要別人稱他先生?」她們不滿這位導遊把自己托高,因為這一高,她們覺得相對的就變小了。

車上有其他的大陸人,途中我又碰到一對夫婦,當那位先生介紹他太太時,我暗自希望他不要說是他「愛人」,因為我耳朵難以承受這種肉麻。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,他說「我夫人」。共產黨不是號稱反封建的嗎,怎麼改革開放後變得比封建更封建?以前的封建還有個譜,現在連自稱和尊稱的界限都沒了。何況以前縱使用封建的尊稱,但人家不一定會稱你太太是夫人,自己怎好意思猛往臉上貼金說是我夫人?這種驕傲的用法,對生活在台灣的人來說,就像聽到「我府上」、「我令尊」一樣,十分刺耳。他們是不是想把「自己的什麼」先托高,然後自己再趁機烘托高大起來?

其實大陸人的驕傲表現只是要人家尊重他,有些台灣人的自大才讓人吃不消。最近我去溫哥華玩,這旅行團台灣人居多,也是在一起吃飯時,大家輕鬆的閒聊。一位中年人說他家住台北,問我是不是「下港人」,我笑著說不是,他再問我是不是台北人,我還是搖頭。這時他有點吃驚,問我哪裡人,我說是台南人。他很不以為然的說「台南人不是下港人嗎?」我說「我看你是民國三十八年以後來台灣的,因此你一定知道八年抗戰的事。當年長江下游的人為逃避日本鬼子的殺戮紛紛往四川逃難,而四川人非常驕傲,認為他們住在長江的上游,長江從他們腳下流過,因此稱長江下流的人為『下江人』。這你知道吧。假如你是上海人或南京人,你會說你是下江人嗎?我看不會吧。現在某些台北人認為住在台北下面的人是下港人,你說台中人、高雄人會承認嗎?從某種觀點來說,若按照台北人的邏輯來推理,他們也有可能成為下港人,因為面對基隆人,台北人確實住在人家基隆『港』之『下』。」這位先生聽完,臉上有點尷尬。像這種以對方為「下」的方法,就是企圖把別人踩低型的。

人類的驕傲常無限膨脹,不僅認為自己偉大,有時連他住的地方也跟著偉大起來。前面所說的「下港人」及「下江人」的例子都是小焉者。特大號的驕傲是認為人所住的地球在宇宙的中心,因此狂妄的相信太陽、月亮、星星都繞著地球轉。直到哥白尼根據他仔細的觀察,發現應該是地球繞太陽,不是太陽繞地球,可是人們,尤其是教廷,卻認為他冒犯了「真理」。八十九年後,伽利略利用新發明的望遠鏡,知道哥白尼的《天體運行論》是對的,他於一六三二年出版《關於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》。結果,他所得到的「對話」是,必須在宗教法庭被迫取消自己的主張,並被宣布是宗教裁判所的犯人,禁止他在沒有宗教裁判員在場時會見任何人,禁止他在沒有宗教裁判員監視的情況下發表任何言論。從1616年開始,他受到羅馬宗教裁判所這樣殘酷的迫害長達二十多年。

除了地球很偉大以外,再次一等的驕傲是,人們認為他們住在世界的中心。許多民族如此堅信著。「中國」的國名恐怕是最典型的例子,中國人認為自己是天朝,是在萬國的中心,別人都是邊陲,都是野蠻人,所以叫自己為中國。這種類似的想法,小日本也不遑多讓,日本人說日本是上天創造的第一個國邦,並且是世界的中心。此外,古代希臘人把德爾菲(Delphi)或德爾菲廟的一塊圓石叫做「肚臍眼」或「地球的中點」,傳說天神宙斯為想測得世界中心所在,便從地球兩端各放出一隻飛鷹,以牠們的相會點作為標的。結果,兩隻飛鷹相遇於德爾菲,因此古代希臘人堅決相信德爾菲就是世界的最中心。照這樣說來,希臘也是「中國」了。到了今天,遺風猶存,君不見各國自製的世界地圖,莫不把自己國家擺在地圖的中央麼?

驕傲,假如情況不嚴重的話,也許只帶給別人不痛快的感覺。但有一段很長的歷史,人類曾因驕傲而愚昧專斷,甚至不惜讓優秀的天才上宗教法庭。也有太多的民族驕傲到認為其他的民族都不如自己的優秀,例如希特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橫掃歐陸時,曾經誇口「日耳曼人是最優秀的!」日本人在獨霸東亞之際,也自認為「大和民族才最了不起」,所以他們敢毫不手軟的大開殺戒,殺他們眼中的所謂劣等民族。驕傲惹的禍,不可謂不大。

即使人們已進步到對自身的驕傲有所警覺,例如美國的先哲富蘭克林,他自謂曾經費了很大的勁想去馴服它,「竭力隱匿它,和它搏鬥,打倒它,塞息住它,挫折它,但它還是存在的,不時要把頭鑽出來看看。」最後,他說「縱使我能夠認為我已經完全把它克服了,我可能會對自己的謙虛感到驕傲」。所謂「以謙虛為傲」,當然算不得謙虛,依然是驕傲的一種。再以我為例,雖然我能夠發現別人的驕傲,但從我反駁人家「下港人」的談話,我何嘗不帶有強烈的驕傲,而且是知識的傲慢。由此可知,發現驕傲固然不容易,想克服它更難!

──黃哲真(本文原載於聯合晚報19952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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